学与术的混合,虽然是个简单的词语问题,但不能不说对做科研的理解会有影响。
了解一点academic的本意,无论我们为了学的学,还是为了术的学,仍然都需要一点当初“求真”的朴素,那种学和究的气氛和做事方法。
“科学”作为赛先生,我们在100多年前就从西方请来,对其很崇敬了。不过在四个现代化的过程中,更常见的一个词,是科学技术,简称为“科技”:高科技,现代科技,科技兴国,科技现代化,科技大学,科技馆,科技部,科技人才,等等,到处可见。很少看到另外一种用法:现代学术,学术兴国,学术现代化,学术大学,学术馆,学术部,学术人才,云云。虽然意思差不多,但后面这一通说法,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别扭,不习惯。什么样的一个怪物,能叫做“学术部”或者“学术大学”?
“科技”这个科学技术的简化用法中,省略了“学”、“术”二字。似乎在科学技术中,“科技”很重要,“学术”可用,可不用。但另一方面,大家又在感叹现在中国大学、研究所的学术风气不好,要提高学术质量,健全学术环境,等等,好像科学技术里经常被省略的学术,也挺重要。
吴大猷先生在《近几百年我国科学落后于西方的原因》一文中,已经说过“科技”这个词的创用,是一种不幸,把求真性的科学与有具体目标的技术两个观念混合了,也混淆了学术研究与技术工程的差别。但在“学术”这个词上,似乎存在同样的问题,其影响更为深远。
“学术”这个概念,中国古时候就有。比如苏轼《十八大阿罗汉颂》中,就有“梵相奇古,学术渊博。”但现代意义上的学术,是从“academic”翻译过来的,后者来源于古希腊时期雅典城北边的一个地名:Akademeia。在那个地方,柏拉图把一体育馆改成了他的哲学院。一群不愁吃饭也不想当官的人,在那里搞纯粹的思想碰撞,探索未知,不计功利地学与问,而不是讨论怎样做,才能让饭好吃点、生活更舒服点这样的实用问题。后来英国人使用了academy和academic,而由于英语的传播,这些词也到了中国。
Academy基本的意思是学院,就是一个学者们学习和做学问的“院子”。由于它的起源,这种地方通常具有柏拉图学院的气质,与世无争,一个纯粹的求知的场所。中国科学院的英文名字,是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。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英文名字,是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。这里的“院”,就是那种“院子”。从名称上来看,这两个院子都应该是纯粹的求知的场所。不过随着时代的变化,学院中的那种纯粹已经不存在,或者没有必要存在了。
Academic的原始含义,我的理解是在Akademeia那样一种象牙塔式的环境中,人们不考虑实用性,不计功利,以探索未知的好奇心、文化气氛、方式去追求对人和世界的真知。但随着人类知识的增长,社会分工的细化,科学的分支和从事科学的人群的多样化,这个词的含义变得不清了。比如,在中文字典中,一种说法是指“系统专门的学问”。还有其它很多说法,我就不举例了。在引入西方科学的时候,因为文化差别,理解的差别甚至错误,以及目的性或实用性的驱使,曾经造成了好些遗憾的事。其中之一,就是把academic翻译为“学术”。之所以遗憾,因为一个看上去简单的词语翻译,留给后来的学人无穷后患,让人们在混沌中混沌下去。
刘梦溪先生在《中国现代学术要略》中,开篇就问,到底什么是学术?学术思想究竟指什么而言?然后他举了梁启超和严复的两个类似的说法来说明。整整一百年前,梁启超在1911年写了一篇文章《学与术》,其中说道:“学也者,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;术也者,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。例如以石投水则沉,投以木则浮。观察此事实以证明水之有浮力,此物理也。应用此真理以驾驶船舶,则航海术也。研究人体之组织,辨别各器官之机能,此生理学也。应用此真理以疗治疾病,则医术也。学与术之区分及其相关系,凡百皆准此。”此外,梁启超又有“学者术之体,术者学之用”的说法。严复在翻译苏格兰经济学家、哲学家亚当·斯密所著的《原富》(The Wealth of Nations)时,对学与术的关系也写道:“盖学与术异。学者考自然之理,立必然之例。术者据既知之理,求可成之功。学主知,术主行。”两人的说法,殊途同归。
启蒙的先驱者们,找到了“科学”这个词,来对应science。但遗憾的是,他们虽然能够分开学与术的差别,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,来正确表达academic,这个科学的灵魂部分。梁启超和严复所解的“学”的内容,大体上是academic的本意,但学这个字的广泛含义,显然不能单独用来代表academic。严格地说,我们直到今天,也没有一个好词,来表达academic的意义。“学术”一词,把“术”带进来了,和academic原来的意思,已经有了至少50%的不同。
我个人认为,从字面上把academic译为“学究”比较好。学字我就不说了。究的意思,是推求,追查,追问,穷追到底以明白一件事。一个学院(academy)里面的一切,简单来说,就是学和究。但又可惜了,“学究”一词,中文里已经有了固定的含义,为“读书人的通称”,“读古书、食古不化的人”,“迂腐浅陋的读书人”,等等。这个词多少带有点贬义。不过仔细想想,现在大家喊的“学术气氛”,“学术环境”,“学术道德”,等等,抛开那些空泛的大道理,简单说白了,是不是就是希望能在那些“院子”里,少点名利的追逐,多点“迂腐浅陋的读书人”的学究味道呢?
学与术的混合,虽然是个简单的词语问题,但不能不说对做科研的理解会有影响。比如,人们常会问:你学的那个东西有什么用?言下之意,不学无术不好,有学无术也不好。或者说有学有术最好,不学有术也行。所以,天下一片混乱,怎么着都行。
现代的社会,大概已经很难、也没有必要再回到古希腊时代的academic了。我们今天的各种研究,也许在大多数的情况下,很难只是“学”而不管“术”。因为今天社会对科学研究的期望,已经和当初不一样了。但是,了解一点academic的本意,无论我们为了学的学,还是为了术的学,仍然都需要一点当初“求真”的朴素,那种学和究的气氛和做事方法。
《科学时报》 (2011-05-11 A4 科学 社会)